书评 | 赫拉巴尔《过于喧嚣的孤独》

毫无疑问地,这是一篇不朽的杰作。“酝酿二十年,三易其稿”,”推迟了死亡“,最终捧出来的是——破碎的情节、非线性的叙事、隐喻的内涵,是以严谨的捷克书面语写成的“犹如一部忧伤的叙事诗”。

这本书并不非常冷门。但是以文艺圈对《老人与海》《局外人》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》的追捧相比较,还是太小众了。不论是诗一样的反复、高超的隐喻,还是高度精炼的情感、丰富的内涵层次,这部精妙绝伦的中篇小说在当代中国都不应当被隐没。

读书喜欢盲选的人,一定会被书名吸引——《过于喧嚣的孤独》,英文名是“Too Loud a Solitude”。孤独何以是喧嚣的?有读者说:“其一在于他内在的孤独空间思维热烈交织碰撞,这力量繁复响亮犹如一场永不停息的喧嚣; 其二,他的生活不断受到无情不仁的外在秩序和制度的干扰,他置身在无可避免的喧嚣中。”

而我注意到的是,喧嚣的孤独,本身就是一种悖谬。这种悖谬在小说中被分裂、扩大,主人公汉嘉整个人都陷入悖谬的人生。如何逃出困境?如何躲避悖谬?后现代小说在探究这些时,也蔓延出时代的病症。很多人,就如汉嘉,逃不出鬼魅一般的悖谬。之后,类似宿命的东西反弹出孤独迷茫的心态,在外部永不停息的喧嚣中,就更加深了悖谬。

主人公汉嘉是一个普通的打包工,却在“三十五年”因为职业得以接触大量的书本和知识,“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,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,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。”用赫拉巴尔自己生造的一个捷语新词“巴比代尔”来形容,是“在社会的垃圾堆上”,但能透过“灵感的钻石孔眼”看到美的人。

汉嘉珍爱书籍,当他读书的时候,是“嘬糖果似的嘬着”“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”,但最终他还是要把珍贵的书籍连同废纸和耗子送进压力机,即便他为此创设了一种“仪式”,称自己为“软心肠的屠夫”。他还要面对精美的书籍被送往瑞士、奥地利,一公斤售价一外汇克朗。

他同时看见耶稣和老子——“耶稣脸上洋溢着动人的喜悦之色,老子却神情忧郁地倚在机槽边上,显得孤傲、冷漠。”“我看见耶稣在不停的登山,而老子却早已高高站在山顶,我看见那位年轻人神情激动,一也想改变世界,而老先生却与世无争地环顾四周,归真返真勾勒他的永恒之道。我看见耶稣如何通过祈祷使现实出现奇迹,而老子则循着大道摸索自然法则,达到博学的不知。”这是他内心矛盾的思想意识。是积极入世,还是超脱,两者是截然对立的矛盾。他在滑向老子时,不可避免地生出自我挣扎。有时候,反抗本身就是一种期待。而反抗的本能也就造就了悖谬。他反复说“天道不仁慈,一个有头脑的人因而也不仁慈,并非他不想仁慈,而是这样做违背常情”。而小说的结尾,主人公把地下室幻化成了天堂,最终到底还是回到了耶稣的怀抱,

他希望和自己的压力机一同退休,却在大型打包机器前感觉到的惶恐。工业化生产的统一和高效是背离艺术的。现代化浪潮必然带来人类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,随之是生命追求的提升,田园牧歌、风花雪月屡屡被提起,但工业化碾碎的正是这些。就像赫拉巴尔在书中说:“依我看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, 都是在向前迈进之后又都向后回归。”

汉嘉的思想的厚重和他面对现实和命运的无力也充满了矛盾。1968年发生的“布拉格之春”,苏联武装入侵捷克。在政治高压下,大量书籍被销毁,文坛一片沉寂。在此之前是二战,赫拉巴尔在书中用两个阵营的老鼠来隐喻战争,“下水道和阴沟深处两个鼠族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战争,从那里传来哗哗的污水流动声”,而一旦战争结束他们又会重新分裂出不同阵营。还有他的“茨冈小姑娘”,单纯一无所求的茨冈小姑娘,被关进了集中营,战争结束后她没有回来。尽管她什么都没有做错。

当然还有“甩大粪的曼倩卡”,她两次因为命运的捉弄失去荣誉和地位,但她的心灵是真诚美好的。后来,曼倩卡用陪睡的方式实现了自己“圣洁光明”的目标,盖起了一栋房子,甚至有人为她雕刻了一座巨大的、天使形状的雕像。

小说表现的谬论还有很多。比如汉嘉的勤勤恳恳、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,甚至从不休息,结果却是被调离;汉嘉面对美学家时,既是那个老年人,又是那个年轻人;他将书籍、废纸连同一窝窝小耗子送进压力机里,考虑是不是会受到书籍和耗子的报复,虽然不是他想象的方式,但最后他确实进入压力机中自杀……

谈悖谬就绕不开卡夫卡。有人说,卡夫卡的悖谬艺术如同一座迷宫,而且是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宫,人们在迷宫里越是努力越找不到出路——“一只笼子去寻找一只鸟”。

孤独的情绪、生存的荒诞感、终极的探寻,是悖谬的开始,绝不是终结。这些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个体身上,因为永远会有根本的、强烈的悖谬笼罩着每个人,根植在骨髓。即——存在的状态和必然走向毁灭的矛盾产生的悲哀感,自我主观认知和外部疏离的冲突产生的孤独感,时代对人的异化产生的不安感,认知的有限和对抗命运力量产生的灾难感。

赫拉巴尔在书中为最深刻的悖谬赋予哲学内涵——progressus ad futurum(向着本源前进)和regressus ad originem(朝着未来后退)。他已然从当下脱离出来,站在真理的尽头自上而下看。

思想是最轻盈的,就像主人公汉嘉:“一种以殉教般的热情无视灾厄、无视逆境、无视重荷、心智永如鸽子般飞翔的一生。”或许这可以对抗现代生活在根本层面上的不合理性、不可理解,反抗挥之不去的悖谬。

那位存在主义大师说的:“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,只是,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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