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评 | 赫胥黎《美丽新世界》


试想这样一个世界:

科技达到极高水平,物质财富极其丰富,社会高度稳定。俗世的欲望一经产生就立刻能得到满足。毒品随时可以得到,性生活没有限制,不需要受苦受难。每个人热爱自己的工作,爱好非干不可的劳动。一个“人人为我,我为人人”的社会。

——赫胥黎塑造的“美丽新世界”。

是不是听上去非常美妙?如果要给“极乐”下个定义,那它的定义就应该是“美丽新世界”。

但这样的社会是要有基础支撑的。

稳定的保障是人工生殖和种姓制度。阶级划分从受精卵开始,在出生前就已经完成。高种姓的阿尔法、贝塔是“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”,低种姓的伽马、德尔塔、伊普西龙被大量分裂繁殖。经过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的卵子会萌蘖、增生、分裂,恒等多生下至多生成九十六个人,九十六个完全相同的人。

胚胎阶段进行命运设置,出生后实施潜意识教育。比如,如果胚胎是预定要移民到赤道做工人,就会培养他们喜爱炎热。通过条件反射让低种姓远离书籍和取消对自然的爱;在睡眠教育中让每个种姓都相信自己的阶级是最好的,为自己是个阿尔法、贝塔或伊普西龙高兴。

秘诀是反复,因为“道德教育是不能诉诸理智的”——“六万两千四百次的重复便造就了一个真理”。

而目标是:通过条件设置让每个人都喜欢他们无法逃避的社会命运。“幸福与德行的诀窍是爱好你非干不可的事”。

婚姻和家庭被消灭,“不能生育,保证不能生育”。

为了稳定,还要消灭人的激动的感情。“感情在欲望与满足的间歇里隐藏”,间歇要缩短,所以一切欲望都给予满足。

如果还是感受痛苦,那么“唆麻”是最温柔的镇定剂。“只需吞下爱一小片,十种烦恼都不见”,度个唆麻假日,醒来后就安于现状了,就幸福了。

世界国的格言是:社会、本分、稳定。为了稳定,处于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要本分。要相信生活的目的是维护福利,除此之外一切都被消灭。

不需要历史,不需要思考,人人只需要享乐,社会只需要最平衡的稳定。

娱乐是纯感官的放纵。“人人彼此相属”,每个人都可以从他人身上获得愉悦,人际关系被异化成了一种物化关系。

潜意识教育让每个人坚信要做社会集体的一部分,人人属于社会,不由自己做主。自我意识在萌发之前就被扼杀。

由此,一个“美丽新世界”便形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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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样作为反乌托邦小说,同样描绘极权统治下的社会,与奥威尔的《一九八四》不同的是,《美丽新世界》的延续不需要政治独裁的强制,“享乐状态”本身就可以奴役人们。正如波兹曼在《娱乐至死》中写道:“在《一九八四》中,人们受制于痛苦,而在《美丽新世界》中,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。”

我们还应该发现,“美丽新世界”的稳定是社会自发运作保持的,而不是强权者对社会有意志的掌控。或许在最初建造美丽新世界时,有强权意志的存在,有大屠杀和高压政策。但在逐渐更新换代之后,社会的精英阶层(阿尔法加)也是这种社会运作的产物。所产生的可怕后果是,这样自我运行的高度稳定的社会,几乎不可能从内部崩溃。人性不是被压抑,而是被消除了。反抗社会就是在反抗自己。而且,人有什么理由拒绝舒服呢?

因为孵化中心的偶然失误诞生的“异端”,因孤独而生成个人意识,但最终结果是被放逐到孤岛,并不对社会产生多少威胁。而偶然从外部闯入的有精神追求和信仰的“野人”,也在美丽新世界中信仰崩塌,最终选择自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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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照书中的设定,美丽新世界形成之前是毁灭性的“九年战争”。那场战争改变了“真善美”的论调,科学变成控制的手段。为了安定的生活什么都可以放弃,比如自由,幸福取而代之变成首要之义。

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“宗教大法官”一章,深入讨论过“自由”的话题。宗教大法官说自由是软弱和微不足道的,大多数人会为了面包舍弃自由,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不会因为自由而放弃扑到面包上的机会。自由不但没有用处,还是混乱与纷争的根源,唯有权威与利剑能带来安宁、富足与幸福。

权威会以人的幸福的名义反对自由。这样的前提是“幸福高于自由”。但首先应该定义的是:什么是幸福?

网络上最近流行一个讽刺段子——问:你要自由做什么?有的人说这个问题“既蠢又坏”,就像是问“你要生命做什么”一样,因为“自由”本来就是我的。

话虽然糙,但是非常有道理。自由是本身就存在于人身上的属性,既不能人为赋予,也不能人为剥夺。自由只会被压制、被蔑视。

“美丽新世界”中的人的不一样之处是,自由不再是一种存在方式。命运是被敲定的,也不可能依靠知识偏离设定的命运,从出生到死亡全程被规划。这样的“人”已经不是我们理解的“人”了,只不过是社会大机器的一个稳定的部件。“九十六个完全相同的人”——九十六个完全相同的部件。

从这个角度来说,《一九八四》是光明的。因为在1984,自由是被压制;而在“美丽新世界”,自由则被彻底取消。

“未来已被命运封闭,愿望已被锁进了必然”,人们感知到的幸福只不过是欲求的满足。这样的幸福不是人们选择的,也不是被定义的,而是用来将人固定在位置上的控制的手段。它是被迫的幸福,因而是虚假的幸福。所产生的推论是,人类也因此丧失未来与希望。

幸福不能与“精神”分开。“美丽新世界”抛却了自由,结果必然是丧失幸福的能力。每个人自认为处在的幸福状态,不过是过分稳定带来的假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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赫胥黎并不反对功利主义,相反他有“高级的功利主义”的理想。他在《美丽新世界》的前言写道:“如果我现在要重写这本书,我会给野人第三种选择。在乌托邦和原始生活的两难之间,会有一个心智清明的可能性———这种可能性在书中已经实现到某个程度了,那就是被美丽新世界放逐出来或逃出来的人,在保留区的边缘组成的社区。”他认为追求的“最大快乐”应该“从属于终极目的”——从下意识地追求终极的知识中体会快乐。“在生活的每一次偶发事件面前需要提出而且回答的问题是:‘这种思想或行为对于我——或尽可能多的人——追求人类的终极目标能作出什么贡献?产生什么干扰?’”

《美丽新世界》讨论的,不是“权利与善的关系”问题,也不是罗尔斯后来的正义原则和平等问题,也不是对科学技术警惕的问题。“真正革命性的革命不应该是在外部世界进行,而应该在人类的灵魂和肉体上进行”。赫胥黎只是提出了他对人类的前景和精神世界的担忧。背离平等的种姓制度、集权的政治体制、高度发展的社会,都让这一担忧更加现实深刻。

在书中,野人说:“我不需要舒服。我需要上帝,需要诗,需要真正的危险,需要自由,需要善,需要罪恶。”总统回答:“实际上你要求的是受苦受难的权利。你还没有说要求衰老、丑陋和阳痿的权利;要求害梅毒和癌症的权利;要求食物匮乏的权利、讨人厌烦的权利;要求总是战战兢兢、害怕明天会发生些什么的权利……”

那么,我们有勇气抛下诱惑,去要求从必然关系中突破出来的人的自由吗?


赫胥黎自己说过:“你的1984终将过去,我的美丽新世界总会到来。”因为美丽新世界更加真实。我们无法断言一九八四已经过去,但美丽新世界确实正在降临。

身处美丽新世界的人不会恐惧美丽新世界,真正恐惧的人,是观望美丽新世界的我们。


参考:
[1]赫胥黎《美妙的新世界》,孙法理译,译林出版社
[2]黄裕生《拒绝基督再临的理由———论自由与幸福的虚假对立》,清华大学人文学院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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